我的聲音，消失了。
那時我把玩著祖母送我的小杯子，紅色的底色配上浮雕突出的裝飾，杯口還鑲上金邊，茶壺的小蓋子綁上靛青的結繩，壺腹圓滾滾十分飽滿的樣子。
祖母說我來會是個淑女。
一個大家閨秀。
她疼我，勝過任何親人。
不知道用這些茶壺泡出來的茶好喝嗎？
娘一定會喜歡的。
一定會笑著摸我的頭說我是個乖孩子。
娘會很開心的。
我蹦蹦跳跳跨出限，卻看到叔叔被李伯和幾個年輕小夥子押了出來。
探元叔叔，總是穿著洋服十分溫柔的人。
「放開我！你們這些笨蛋！郁娘是無辜的！這一切都是我一廂情願罷了。讓我去見老太，讓我解釋清楚。你們可以打我都沒關係，但是你不能傷害什麼都沒做的郁娘阿！」探元叔叔一直掙扎扭曲，也不管身上那件漂亮的洋服快被撕裂。
「老太說，無論事情的真相與否，這件事已經鬧的街坊鄰居都知道了，與其讓外人浸豬籠，不如由自家人公開以家法懲處，不這麼做是沒辦法平定外界的閒言閒語。小少爺，你就到外地去避一避吧！等到事情落幕，不再有人提起時，你跟郁娘，就能回到原本叔嫂的關係。忘掉你心目中的郁娘吧！」李伯苦苦哀求著，而叔叔的掙扎卻更加不妥協。
「你根本就不懂！她只是想讓郁娘做王家名譽的代罪羔羊，想流放我這個二娘生的絆腳石，當年我母親是怎麼被害死的，你們難道忘了嗎？放開我！無論如何，我今天要帶郁娘離開這裡！」他被拉到雙膝跪下，還奮力地向紅色的大門爬出。
我身倚著門，靜靜的看著。
叔叔轉過頭來，赫然發現我的存在。
「小音！快去牌坊，去找你娘！快！」
最後一刻，叔叔被強拖著，聲音消失在朱紅色的大門。
我手中拿著朱紅色的茶具盒，奮不顧身跑向街口的牌坊。
肅殺的秋風，一片灰濛濛的天空。
金門島上，有個高巍的石門，叫”貞節牌坊”。
一個被剝掉華麗外衫的少婦，只剩下一件潔白的襯底，任人砸雞蛋、丟爛葉和小石子，玷汙無暇的衣裳。
她堅定的走向前方。
有人拉扯她梳漂亮的髮髻，拔掉她頭上的髮朁，賤踏它。
有人揪著她猛打，在美麗的臉上、手上添了一塊塊的瘀青。
有人朝她丟剩下的菜葉、臭雞蛋，甚至一塊不小的石頭砸中她的頭。
她依然堅定的走向前方。
在這個純樸的村莊，遙遠的官不管地帶，倫常，是維繫這裡唯一的方法。
被強烈灌輸倫常的觀念是預防所有亂事的第一步。
帶自己妻子去觀看偷人的女子悲慘下場，和參與”懲罰”的行列，就是加強倫理的暗示。
這裡只會在為了守護貞節而死的女子喪禮上，掉幾滴同情跟敬佩的眼淚，卻不分青紅皂白將被強暴的無辜女子抓出來”公審”，在貞節牌坊前凌遲至死。
而這座島上的名門也不例外。
一個嚴肅的老婦就站在貞節牌坊下，她眼神極為銳利，身上也不乏貴氣逼人的祖母玉，暗紅色的棉襖，刺上一朵朵金色的牡丹花，袖口都加縫了一圈獸毛，桃木拐杖上的手，戴著一枚大的誇張的綠玉戒指。
少婦在眾人凌虐下，一步一步，搖搖晃晃的走向牌坊。
幾度不支，靠著堅強的意志又緩慢爬起來。
她倒下，似乎筋疲力竭。
「少奶奶，您沒事吧！不要在固執了，看您這樣，小蝶很難過呀！讓我扶您過去，你就跟老夫人道歉吧！不要再受這種折磨了。」
日夜服侍她的貼身ㄚ鬟，受不了良心譴責，不顧禁令想過去攙扶。
女子雖然虛弱，卻依舊推開ㄚ頭的手。
「我……沒錯…我…絕不…道歉……。」她又重新站定以幾近暈眩的意志繼續向前走。
前方依舊有人丟她。
「不要！……不要再丟了！少奶奶平日對大家不都挺好的嗎？糧荒的時候你們誰沒接受過少奶奶齋戒省下來的佈粥？小蝶求求各位不要再折磨少奶奶了好嗎？」
小蝶擁著快倒地的少婦，泣不成聲。
「謝謝妳…小蝶。」她語畢，落下第一滴淚。
終於到了，貞節牌坊下的老夫人跟前。
少婦虛弱的無法站立，雙膝跪下雙手支撐著身體，頭髮凌亂，全身附滿了灰土、蛋液和血。
老婦人冷眼看待一切。
「郁娘！我再問你一次，你有沒有做不貞、不忠之事？」老婦以審問的口氣說道。
「沒有……我生為王家人，死為王家魂。」少婦認真的抬起頭來，看著高傲的老夫人。
但是老夫人一聽便大動肝火，「你還敢說沒有！有人親眼看到有男人三更半夜進入妳的房間，妳還敢說沒有！」桃木拐杖狠狠的跺地，老夫人的耳環劇烈搖晃。
「我真的沒有……那晚我根本不在房間裡。」郁娘無辜的說。
「那妳人在何處？」老婦的架勢咄咄逼人。
少婦堅定的臉上，露出難色。
「我…不能說…。」郁娘將直視老夫人視線撇向一旁。
「妳不能說，根本是心裡有鬼！妳還膽敢不承認！」
「娘…請你相信我，我這麼作是有不得已的苦衷，但我絕對沒有做對不起王家的事……。」郁娘趨上前，拉著老夫人的裙襬，流著兩行淚懇求。
「妳要我怎麼相信你的話！」老婦厭惡的拉開郁娘抓著的裙襬，然後無情的將頭轉向另一邊。
郁娘無助的只住哭聲，那一刻她下了一個決心。
「娘…我14歲嫁到王家，嫁給妳憨愚的長男，即使再怎麼樣，我也替您生了個寶貝孫女。我盡力學習賣酒生意，想減輕你的負擔。我吃齋念佛，要佛祖保佑妳健康長壽。我將王家看得比我娘家重要，視您如自己的親娘侍奉。今日您怎麼能妄下斷語，說我偷人呢？」
老夫人閉上眼睛，卻無法讓真心的字句不進入耳裡。
郁娘！是我對不起妳…。
但，郁娘已下了一個決定。
「娘…郁娘不孝！今後請好好保重身子……」
那一刻，郁娘用盡全身僅存的力氣，向牌坊撞去。
眾人不及反應。
鮮紅的血，賤到灰白的牌坊。
尖叫、呼救……。
沒有人注意到，在一雙小紅繡鞋前，破碎的聲音。
我暈倒在街口。
然後，娘帶走了我的聲音。(3/18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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